在分析了音乐艺术的特质与来由之后,这个问题也就不再显得玄虚缥缈了。以往人们爱把它当作一道叙说感想、无限开放的主观题去对待,现在我们不妨把它当作一道直接明了、有据可依的客观题来回答。
音乐有自然与艺术之分,相应地,音乐听赏也有它的自然状态与艺术状态。在自然状态中,听众追随着美好的旋律,体味着乐曲的情感,惊赞于歌者的音色,想象着电影般的画面……这种方式得自天生,无须学习和培养,相当于孟子所谓“非由外铄我也,我固有之”的良知良能。而听赏的艺术状态并不是要否定这些,它只是比自然的聆听多出一些关注,而这些关注绝不会从天性里得来,也不会从心灵中唤起,它是必须经过学习和有意培养才能形成的态度和习惯。
那么它比自然状态多出来的东西是什么呢?这就可以到音乐艺术所赖以产生的那些条件中去寻找答案。因为那些条件是艺术之所以能独立于自然状态的关键点,所以它们也就对应着艺术地聆听有别于一般聆听的关键点。
四个条件中的前两个——剥离非音乐因素、精确记谱,它们合并起来对应到一种态度或习惯上,那就是:将注意力微观到音的层面。四个条件中的后两个——和声与复调、平均律的应用,它们合并起来对应到一种态度或习惯上则是:关注音乐在纵向上所做的文章。这两种态度或习惯才是“艺术地聆听”特有的也是必有的要素。至于体味音乐的情感和意蕴,那其实是自然状态的听赏本能之一,继续运用即可,不需专门学习,也无所谓培养——就如同我们在遇到危险之前无须学习恐惧,在接触异性之前无须培养情欲一样。换个角度说,只要你在看电影时从未觉得配乐与画面、情节不匹配,那你就一定会对什么样的声音对应什么样的情感相当有直觉。这种能力是自然形成的。
将注意力微观到音的层面,也就是把音乐看作是由一个一个音组建而成的,从观念上把音(而不是句子或段落等等)作为听觉对象的基本单位,意识到音乐中的每一个响动都同等重要,都是作者用理智确定后的手笔,是从有序且有限的范围内选取的材料,且都是在法度制约下的精心安排,都不可置之于听觉的“余光”里不顾。
这个态度并不是单靠天性、直觉、敏感、“用心听”、“认真体味”就能拥有的。它不可能自然形成。比如,你可以回想一下自己爱听的那些歌,唱唱其中的几句。那些唱句在你的印象里是由若干个音符按一定的节奏组合而成的吗?当你在KTV里听到这些歌的伴奏时,你会觉得它们是多个声部上的好几层音符在有逻辑、合法度地进行着吗?想必是不会的。在没有乐理认知的情况下,旋律听上去是任意飞动的线,伴奏听上去是浑然的一大片。若进行分解,也只会是“这一小段”“这一句”“这一块”“这个地方”……我们的听觉注意力自幼就保持在较宏观的层面上,若不被告知,基本就意识不到单个音的存在。而且,我们天生地只会关注音乐中的一部分声音而把其余部分视为不重要。比如听到歌曲的前奏和间奏时,我们不觉得它是作品的实实在在的一部分,似乎那只是一片模糊的背景,只供等待主角出现之用;当歌声一出,伴奏便又成为一片虚无,仿佛那只是随风飘来的一片云,只供主角乘驾之用,本身不是人工的制作;而当主旋律的最后一个音响过,我们又会从观念上认为音乐已经结束,后边的尾声听不听都没什么关系了。这就是注意力微观不到音的典型表现。
也可以打这样一个比方:假如一个孩子把他用乐高积木拼合而成的一只大花猫拿给你看,你会不会觉得这是他用一个猫头和一个猫身一下子拼接出来的,所以也就没什么意思呢?如果他展示给你的是一架战机,你会不会觉得这东西只是由一个机身和两片机翼构成的,所以也就很平常呢?当然不会,因为你知道这种玩具的基本元件并不是猫头、猫身、机身和机翼,而是本身什么都不是的小块块,用这种元件构成这样的造型是令人赞叹的。你之所以会对它抱以欣赏的态度,正是因为你的注意力能够微观到基本元件的层面。
可是在音乐这款“乐高玩具”面前,我们却真的把花猫和战机看成两三个部件的简单结合了,以为作者的创作就是在箱子里寻找猫头和机翼的过程。其原因很简单:我们向来只见过成品,没接触过元件,不知道它是怎么构建的,所以就会整个地、大块地去看。也就是说,我们大多数人都没有组合过音符,没有过创作体验,更不知其中的甘苦与难度,于是音乐作品在我们听来就不像是经过苦思冥想,在反复推敲中一个音一个音写出来的,甚至都察觉不出什么人工的痕迹,它们就像雨滴、冰雹或陨石一样从天而降,都是那么浑整自然,没有榫卯,没有粘连,没有接缝,没有螺丝螺母,完全是铁板一块,不可拆卸。
文章来源:《艺术研究》 网址: http://www.ysyjzz.cn/zonghexinwen/2021/0315/1155.html