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在北京艺术大会讲稿)
什么是国剧?有人以为现在北京流行的旧剧就是国剧。又有人将西洋式的话剧——即现在一般人所谓之新剧——当着国剧。还有人以为将来的国剧,必建设在新剧与旧剧之间。其实这都有斟酌的余地。
在我们未肯定什么是国剧之前,何妨将旧剧剖解一下。并且我们都应该认定:凡是艺术,不拘内容与形式,必是整个的。譬如某首诗第一句可以删去,第二与第三句之间,亦可以再加入一句,这种在意义与文字方面可加可减的诗,决不是好诗。国画、音乐、雕刻、建筑都是如此。假如戏剧是艺术,自然亦逃不了这个公律。现在流行的旧剧怎样?它的剧本是否可加可减?它的动作是否可有可无?它的声色是否调和?——这都很值得我们研究。
我常说戏剧原无古今中外的分别:是剧就是剧,不是剧便不是剧,虽然时间与空间于艺术,不无相当的关系。就旧剧的内容论,其中“剧”的成分实在很少,大多数的旧剧只有“故事”而无“剧”。《三娘教子》《宝莲灯》《文昭关》《武家坡》《庆顶珠》《汾河湾》……都是例外的例外。
梅兰芳之《三娘教子》旧戏的形式是否完美,亦是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。我有一位很懂戏的朋友说:“旧戏中还有一个特出之点是程式化,挥鞭如乘马,推敲似有门,叠椅为山,方布作车,四个兵可代一队人马,一回旋算数千里路等等都是……这些玩艺儿应该绝对的保存……”他又说:“西洋戏剧的程式到底不会经过一番艺术化。中国旧剧的程式就是艺术的本身。它不仅是程式化,简直可以说是象征化了。”
这位朋友的这些话,我都赞成,惟有“中国旧剧的程式就是艺术的本身”这句,我实在不敢赞同。假如他这句话是对的,那么“执鞭如乘马,推敲似有门……”岂不都是艺术了吗?假如这些“应该绝对保存”的“玩艺儿”是艺术,那么我们亦可以说写字用的纸、墨、笔,画画用的刷子、油布与颜色,音乐中的弦、线、金、石、竹,都是艺术了?
无论何项艺术中有Convention我们是承认的,但是Convention就是艺术的本身,我们却不敢赞同。我觉得这位懂戏的朋友的大错,是误认工具为艺术,其实工具是工具,艺术是艺术,二者决不可混而为一,虽然二者是很难分开的。
杨宝森之《文昭关》旧剧中这些“应该绝对保存”的程式好不好,我不敢说。不过我以为旧剧仅仅只有程式而无剧了。这是很可惜的。或者有人要反驳我说:“那么旧剧在民间为什么还有这么大的魔力?”不错,魔力,很大的魔力:可是不是旧“剧”的魔力!是旧“剧”中的“咙歌咚,咙歌咚”的魔力!假如你不信,请你到各游艺场中去听听近年流行的一种“拉弦戏”(?),你就可以相信我这话了。
概言之,西洋有二种戏剧:一种为歌剧 Opera,一种为话剧drama。歌剧者必须“歌”“剧”兼备。假加一个歌剧缺了“歌”还不要紧,因为仍剩有剧;;假如一个歌剧缺了“剧”,那就不好办了。我以为中国现在流行的旧剧,若在戏剧的种类里有它的地位,亦只能算为歌剧,但是不幸,它已成为一种有“歌”而无“剧”的玩艺了!它已成为仅有“程式”而无“剧”的东西了!
假如诸君嫌我这话过于武断,则请诸位仔细问问自己,为什么到戏园里去?为什么不管你在什么地方凡“听”到“咙歌咚,咙歌咚”,你心不由主的就“回头顺耳”了?——现在流行的旧剧其所以在民间有相当的魔力,显然是因为它的“调调儿”。这种调调儿究竟好不好,实在很值得我们现在的音乐家和未来的华刚乐Wagner去研究。
老戏院不过无论何种艺术,必须具有世界性与国家性。没有世界性则不普遍,不能成为一种完美的艺术;没有国家性犹如一个人无个性,在艺术本身上亦是一个缺欠。旧剧中的音调虽在民间——特别在北京城里——有相当的魔力,似有相当的国家性,可是因为没有世界性,很难普遍。我曾问及许多外国的朋友:问他们能否真正的欣赏旧剧中的音调,他们都是异口同声的给了我一个反面的答案。
总起来说,我对于中国旧剧的结论是:
第一,它是破碎的,片段的,稀稀散散的,有许多地方是可有可无的,不是整个的,所以在完美的戏剧艺术中很难有它重要的地位。
文章来源:《艺术研究》 网址: http://www.ysyjzz.cn/zonghexinwen/2021/0617/1631.html